最近台北故宮剛結束俄羅斯普希金博物館特展,吸引眾多人潮參觀。但鮮有人知道他還是位「自由的旗手」、「抗議的詩人」,在俄羅斯、歐洲、甚至世界文學界享有盛名。由於今年適逢普希金冥誕220週年,故特地刊出「台灣需要普希金這樣的詩人!」,以資紀念,並希望藉以激活當前一片死氣沉沉的台灣詩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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詩人,是人民生活情感和思想的表達者,反映社會現實的一面鏡子。不是這樣一面鏡子的詩人,便是脫離了自己生長的環境和時代,絕不可能成為真正的詩人,更遑論是一位偉大的詩人。
十九世紀的俄羅斯詩人,能在俄羅斯文學史上佔有舉足輕重的地位,進而享譽世界文壇,獲得廣泛的肯定和推崇,並非是偶然的。
在沙皇政府的專制統治,以及農奴制度盛行的陰慘時代,普希金以自己的詩歌,積極地表達人民渴望自由的心聲,強烈地反映社會上不公平不合理的現象,這是他長久活在俄羅斯人民心底,永不凋零的主要原因。
1799年普希金生於莫斯科一個貴族家庭。1811年,他進入彼得堡近郊沙皇村中學讀書,這是一所專為特權階級子弟創辦的學校。第一年內,普希金就表現出獨立不羈的個性;曾經煽動學潮,驅走一位不孚眾望的學監。後來,他又認識了駐紮沙皇村騎兵近衛團幾位思想進步的軍官,經常看到一些秘密宣傳品。其中,以後來成為哲學思想家的查達耶夫,對普希金的政治觀點和生活態度,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。
在校期間,普希金已發揮了詩人的天才,他許多詩歌的主題,都很健康而正確,充滿對俄羅斯大自然、人的生活的關懷,以及對理性的崇拜,博得當代俄羅斯詩壇前輩傑爾扎文、茹柯夫斯基、卡拉姆金等人的重視和嘉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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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17年,普希金從沙皇村中學畢業,任職於當時位在彼得堡的外交部。由於貴族社會使然,他曾陷入蒼白的狂酒歡舞的墮落生活,但是,不久即與遷到彼得堡居住的查達耶夫再度接觸,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,關心俄羅斯的出路。並且相偕訪問當代文學界前輩,甚至加入浪漫主義的陣容,反對死氣沉沉的古典派。
這個時候,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為了向外擴張,頻頻發動戰爭;對內則採行集權統治,政策愈來愈嚴苛,視剝削農奴為累積國家財政的唯一途徑,人民怨聲載道,不滿情緒高漲。至於參加國外戰役回來的貴族知識分子,因為接觸了歐洲的文化,受到法國大革命民主自由思潮的衝擊,紛紛祕密結社,以「反對專制,要求改革」為宗旨。
敏銳的詩人普希金,就像一面鏡子透過自己的詩歌,正確地反映出改革的對象和本質。《自由頌》一詩,即指正了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的「君權神授」的謬誤:
君主啊!授予你皇冠和寶座的
是法律——而不是天意——
你站在人民頭上,
但高過你的是永恆的法律。
這首詩的另一段,更露骨的表示對專制體制的痛恨:
你這專制殘暴的惡徒,
我憎恨你的宗室,
我以惡意的歡欣來觀望
你的傾覆,你子孫的滅亡。
人們在你的額上看見
人民底詛咒的烙印:
你是世界的災禍,自然的恥辱,
你在人間是瀆神的非難。
除了反映政治問題,普希金也很關心民間的疾苦。每當他想起俄羅斯農村大自然是那麼嬌媚、富有詩意,卻為少數特權階級而存在;而廣大人民群眾生活得則如此黑暗、貧困且痛苦,這是極不公道的事!因此,在《鄉村》這首詩,他即表示無限的感歎和質疑:
噢!我的朋友!人民沒有痛苦嗎?
沙皇會廢除怒奴隸制,使它成為遺跡嗎?
難道自由將似黎明光輝照耀我國?
恰似披著輕衫的翼最後上昇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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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20年,隨著歷史的發展,普希金的詩從消極的詛咒沙皇政府的專制,開始走向呼喚大家起來,走向為俄羅斯的命運和人民的幸福而奮鬥的積極道路去!《給 查達耶夫》這首詩,最具代表性:
現在我們的內心燃燒著自由之火,
現在我們正直的心還沒死亡,
朋友啊!把我們心靈底美麗的激情,獻給祖國。
同志啊!請相信──迷人的幸福的曙光
就要上昇,射出光芒,
俄羅斯將自酣睡中警醒,
在專制暴政的廢墟上,
人們會寫上我們的名字。
這首詩,連同《自由頌》,一度產生很大的震撼力,也發揮不少反抗力量,沙皇亞歷山大一世基於統治者的立場,不能容忍普希金的挑釁,憤怒斥責說:「他以煽動性的詩,使整個俄羅斯氾濫,使所有青年都背誦他的詩。」繼而下令要將他放逐到西伯利亞,幸蒙詩壇前輩茹柯夫斯基和卡拉姆金的出面說情,刑罰得以減輕,改為放逐南方高加索山區。
1823年,以沙皇亞歷山大一世為首的「神聖同盟」,鎮壓了全歐洲覺醒的人民革命力量。普希金目睹這種封建的黑暗勢力漫瀰,自由民主的浪潮受到阻擋,他懷著悲觀的情緒,寫下這首詩:
我是荒原中自由的傳播者,
出去得很早,在黎明晨曦之前,
我用潔淨而無罪的雙手,
在被奴役的田野上,
撒下了有生命的種子,
我浪費的,只不過是時間,
有益的思想和勞力……
只配吃青草而已,你們這群愛好和平的人民
為甚麼要給牲畜以自由,
牠們命定被屠宰和剪毛,
牠們世世代代相傳下來的遺產,
就是那掛著鈴鐺的重軛和皮鞭。
這首詩是模仿耶穌基督的寓言—《一個播種者出去播自己的種子》的題材,旨在說明:人民的反抗力量尚未達到成熟階段,容易被鎮壓;時機條件不夠,播下自由的種子,也不能立刻長出果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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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25年,沙皇亞歷山大一世逝世,尼古拉一世繼位,俄羅斯爆發了歷史上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貴族革命—「十二月黨人起義」。進步的貴族知識分子要求制定憲法,建立共和,主張廢除農奴制度。不幸的,因為缺乏強而有力的群眾基礎,終遭砲火血腥的鎮壓。事變之後,五位主要領導者被判死刑,其他的份子百餘人被放逐西伯利亞,這在普希金的心靈留下深刻的創傷,因為,革命份子當中有許多人是他的好友。
1826年,沙皇尼古拉一世採納茹柯夫斯基、卡拉姆金的建議,赦免普希金,將他召回莫斯科,聘為宮廷詩人,以資安撫。在召見時,沙皇試探性的問:
「普希金!假如當時你也在彼得堡,你會參加12月14日那次事變嗎?」
普希金理直氣壯地回答:
「一定的!我所有朋友都參加起義,我不會不參加;只因為我當時不在,才免於受難。」
「那你現在都寫些什麼東西?」
「幾乎甚麼都沒寫,因為你的檢查太嚴厲了。」
「但是,你為甚麼偏要寫檢查通不過的東西?」
「你的檢查—連無辜的東西也不放過。」
這段對話,無異證實了:在沙皇尼古拉一世的懷柔勸誘下,普希金仍然堅持自己的原則和立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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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72年,普希金的反抗情緒仍然存在,他既痛恨沙皇專制暴政,又不能改變自己的生活環境;於是,在緬懷死去的與被放逐的十二月黨人之餘,他寫下一首最具革命感情的詩—《致 西伯利亞的囚徒》:
在西伯利亞暗無天日的礦山,
忍辱吧!才能負重。
你們的苦役並非徒然,
偉大的志願絕對不會落空!
困厄的忠實姊妹—希望,
她在陰暗的地底,
會鼓舞你們的信心和勇氣,
期待的日子很快會到來!
真誠的友誼和不渝的愛情,
無阻礙地穿過監獄的厚牆;
就像你們在悽慘的牢房裡,
我的自由歌聲得到了共鳴!
陰暗的監獄終有夷為平地的一天,
你們掙脫了沉重的腳鐐手銬,
「自由」會在門口歡欣的迓迎你們,
同志們將把利劍遞到你們手裡。
這首詩,充分反映出普希金期待真正的自由早日到來的情緒。
後來,一位名叫「阿達伊夫斯基」的西伯利亞囚徒,做了一首詩答覆普希金:
我們的悲慘工作,不會就這樣的消亡,
正教徒的同胞,信仰彌堅,
團結在神聖的旗幟下,
行看星星之火,燃成熊熊之燄!
當自由之火再度點燃,
以鎖鏈鑄成的刀劍,
猝然揮向專制的昏王,
人民將快慰地讚歎!
從這首詩可以獲致一個結論:十二月黨人起義,是俄羅斯革命的起步,只要專制統治存在的一天,革命的火花就永不熄滅。
1837年2月10日,在沙皇尼古拉一世的陰謀指使下,希普金與人決鬥,竟慘遭卑鄙的暗殺。
消息傳來,俄羅斯全國各階層民眾紛紛表示痛心,齊集擁向普希金的靈柩前銜哀致敬。當時較進步的輿論,也競相痛悼詩人之死,—-「我們詩壇的太陽殞落了」,「普希金在他偉大的行程半途」。群情激憤,由下而上釀成一股不滿的情緒和壓力,迫使沙皇尼古拉一世派遣憲兵部隊封鎖現場,在停靈附近佈哨,嚴禁一切祭弔儀式,以防事變發生。
這當中,以青年詩人列蒙托夫表現最為激憤,他寫了一首抗議詩–《詩人之死》,向沙皇當局提出控訴:
你們,站在寶座周圍的這貪婪的一群,
全是自由、天才與光榮的劊子手!
你們藏匿在法律的庇蔭下,
在你們面前,法庭和真理—都得靜默閉口!
但是,你們這齷齪奸侫啊!還有上帝的法庭
有著威嚴的審判官,祂正在等候著,
祂早已洞悉你們的一切思想和行為,
廉明公正的祂豈能被賄絡?
屆時你們縱使再惡意攻訐,
恐將於事無補,
只恨傾盡爾曹污血,
贖不回正義詩人的一滴血。
這首詩,痛斥沙皇陰謀者的卑鄙和無恥,廣被流傳,也掀起了反抗的暗流。雖然,任何在沙皇政府統治下歌頌自由的人,是不被允許長久存在的,普希金的死,是逆料中的事。但是,廣大的人民群眾卻堅決地高聲地表示:「普希金是我們的!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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總結普希金的生平和詩歌創作,我們可以體認到:真正的詩人,不是為少數統治階級而活,他的詩歌永不替專制體制服務。寫詩,不是附庸風雅的事,並不是為了桂冠加頭,而是要為祖國的前途和人民的幸福賣命的。
「理性的太陽,可以驅走黑暗的陰影」,詩人普希金經常這樣子自我期許。所以,面對沙皇的專制統治和農奴制度雙重壓迫的時代,他能頑強地反抗舊制度,熱情地歌頌自由,宣揚有希望的革命意念。
作為一位反抗的詩人,自由的旗手,普希金走上這條道路,必然會結合當代覺醒的貴族的革命運動。為了被壓迫的人民,他早已準備接受特權階級的凌辱和誹謗;因為他不需要讚美,也不求桂冠,因為他非常相信自己的努力和價值:
我所以能永遠和人民親近,
是因為我曾用詩歌,喚醒人們的善心,
在這殘酷的世紀,我歌頌過自由,
並為那些犧牲者祈求過憐憫和同情。
偉大的俄羅斯詩人普希金,值得我們認識。台灣也需要像普希金這樣的詩人。

〈2019年3月3日修訂〉